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思有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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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白裳如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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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如今,城主會在哪裡?”

阮期安正執起一子作停在半空中猶豫,目不轉睛地觀望棋盤,思索著它該是落去哪一處,卻聽見樓承月倏然地開口。他抬頭投去一眼的目光隨即又回到棋局上,利落地敲下一子微笑道“承月,來下棋。”

“我不喜歡下棋。”少年回答得很乾脆,也冇有轉身,那衣襬連結的身影翩躚於春風之中,形如一盞羽毛。

“想當年,訣還是少年的時候,常與我這孤山老人一起下棋,卻多半心思不在。”阮期安一番憶當年的神情,連同目光深邃起,打轉在盞中的茶梗似也追溯,“他將你托付給我的時候,最後那一局棋裡,我也不知他想了些什麼。”語罷,他長舒了一口氣,思緒又回到眼前。

樓承月遲疑地轉過身,向古鬆下模樣年輕的公子走去,見人已倚去了石上,正閉目安然,一雙眉眼中瞬間略帶了慍怒之氣。他壓製了好半晌的情緒,方平緩了心境,便是阮期安欲將眠去時,又開口道:“期安先生,我想知道我是誰、從何處來、當年在這陵州城又發生了什麼”

一個欲眠的盹被打斷,阮期安驚醒回神,猛然睜開了眼,一片尚好的晴光刺目,之中隻見一個人影恍惚,麵冠如玉,衣衫繚目,他不由得喃喃了一聲:“樓四公子……”

自施施去後不久,城中也傳出了杜大人慘死家中的訊息,其間有關對杜大人不利的風聲繼而流出,不用猜想便知杜大人的死是何人所為,而說來又落得一個順理成章的名頭。

蕭無聞見到樓訣便時有打趣他所謂風流,樓訣不以為意,倒是替他考慮起如今的留梅聽風刹,先有各方勢力壓頂又有狂妄之徒背叛,而後有的宵仙閣也不會罷休。

蕭無聞聽了這一番含有提醒意味的話語,也隻是姿態輕鬆地作笑,“曾權傾朝野,掌過在上皇權,你說在這偌大的江湖裡,還有誰能夠如此?區區一個玉山澤,在我眼中又能夠如何。”

“此番相識多年,蕭大掌門仍是桀驁不改。”樓訣撫上紅橋欄杆,放眼千裡外的青山相對,語氣譏諷地笑道:“看看那涎琊宮,若有得這般心魄,今日何故淪落得如此塵泥。”

“那老頑固自詡為名門正派,背地裡卻瞞著眾人乾了不少勾當,無非利益驅使,當年被揭穿時,拉了個墊背來洗清自己,道是有愧於同心日月,從此退隱了江湖,倒是少了些動作。卻臨終前還把這爛攤子交由他的親徒兒,竟還想在這江湖上坐擁一席之地。”

蕭無聞說得雲淡風輕、說得事不關己,樓訣卻聽得出最後的字句方為重點,他收回眸光看向身旁的蕭無聞,猶是少年輕狂貌般,笑問“無聞,接下來有何打算?”

“縱死俠骨香,不慚世上英。”

亭中的玉山澤輕聲讀罷詩一句,亭外的的玉瀲卿正執劍揮舞,身形飄逸,渺如生煙。而劍法行雲流水,奔走似濤瀾劍鋒颯遝,將徐來的春風疾行百裡登高閣,震落當頭的花開。

以為休止,卻倏而一道劍影比並當中,將隻落得半空的芳華凝去了在側劍身,停住片刻的歎息,隨即又朝四週一氣盪開,一時花如雨下,漫天飛紅。

玉瀲卿回眸,那一雙琉璃光色的瞳孔載滿了冰寒而無情,眸光沾染儘了緋色錯落。與他僅隔十步遠的玉山澤,拋下了書卷,正穩握一把長劍立於晴光之下,麵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,卻那晴光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柔和,不減當年許下的書生意氣。

彼一方此一方,兩道白衣颻颺,便是乘著風兩劍互動而起,錚鳴過耳,猶絃音慢調乍轉快拍之急。玉山澤飛踏青石上的落花淩空而起,攜著投身的春陽朝花蔭下的少年揮劍刺去,僅毫厘之間,劍鋒從玉瀲卿的眼前側近又隨著他的轉身飛掠過背後。不作片刻停留地,玉瀲卿抬眸看去,眼神狠厲十分,牽連著他握於手中的劍,自下而上地朝玉山澤的所使來揮去,兩劍又叩擊一起,發出決絕的鏗鏘。

直至黃昏臨於天際,漫抹的夕色下,已有明月當懸飛天的簷頭,若飲冰之清寒,拒人於千裡,不可語說。兩人的比試方為停止,雙雙不約而同地收劍入鞘,同著合劍的刹那身上的殺氣亦斂去之,餘留了隻有滿庭的落花與亭中書頁翻亂的書冊。

——而這一切,皆成為了定格。書頁停留在了那一句詩中、枝頭的花開亦不再詠春。

春末夏初之際,蕭無聞聯袂樓訣實施了醞釀已久的計劃,誓要除掉玉山澤,在江湖之中抹去宵仙閣,要讓所有人的意識裡,從未知道這一門派的存在,而對於玉瀲卿則將讓他歸順於留梅聽風刹、聽命於他蕭無聞的命令之下。

早在數月前,蕭無聞派去了手下埋伏於宵仙閣四周,時刻注意著玉山澤的一舉一動,在此期間,涎琊宮的新任宮主江賦臨寫了信寄去給蕭無聞,道是有意與他結盟,在蕭無聞眼中,無非是要做他的跟從。玉山澤亦早已注意到了這宵仙閣的動靜,卻未有所行動,打草驚蛇,此前有過誤斷,暗中調查了一番確認是留梅聽風刹的人後,反倒覺理所應當,心無顧慮,便轉而把目光投向了涎琊宮,想要知道江賦臨近來所打的主意,而其他門派的覬覦都還隻是次要,從未有過放在心上。

可玉瀲卿隻是遵照了命令,還未立即前往涎琊宮時,便收到了一封密函,卻被蕭無聞的手下攔在了門下,他便獨自提了劍從數十人的手中奪回了密函,而不計後果。第二日,蕭無聞便帶了他一眾的手下殺來了宵仙閣。他從不知玉瀲卿的身手竟如此厲害,那些被他精心挑選的手下皆無一能夠逃脫,這也怪不得樓訣曾看中了他,卻因這蠱毒之故又毫不猶豫地放棄了他,亦又因此他才能看得到,樓訣的目的逐漸顯露了出來。

多年前,樓訣的爹孃互生恩怨,互相鬥了個你死我活,卻在最後,一個死在流放的跋涉中、一個病重死在了榻上,聽聞兩人臨死之際還在唸叨著對方的不是,這兩道訊息一併傳開來後,有人唏噓、有人歎惋,亦有人猜測這城主之位由誰繼承,會不會又鬨得一個慘烈。

卻過了傷心陣,樓家三個兄弟雖做了官職,卻紛紛對這城主之位有了想法,一向在這兄弟之間不爭不搶的樓訣,突然提出這城主之位隻能他來坐,這城主隻能他來當,隻這一句話便當場震懾住了三位兄長,彼此也都讓了步,本本分分地去做了官。後來,隻剩下了樓訣一人身在陵州,其餘的三位兄長已分散於各地,再無聯絡至今。

在樓訣成為陵州城城主之後不久,他便開始接近蕭無聞,處處順從於他又並非如此。他從不乾涉蕭無聞所要做的任何事情與決定,隻是參與其中,讓自己多少沾上一點關係。

昨夜,玉瀲卿將密函呈去給玉山澤時,把方纔所發生之事一一坦白了來。今日,玉山澤見到了蕭無聞後並不詫異,心中早有料到,第二天的日子會不太平。江湖中人人皆知的,動了他蕭無聞的人,哪怕重要與否,無非是在和整個留梅聽風刹結仇。

這句話,他是從拂秋口中聽聞的。曾在涎琊宮與拂秋有所接觸時,她的性格向為膽小,所以處事極為謹慎,容不得自己犯任何的錯誤,倒襯了她這一顆醫者不可含糊之心。卻未想到,這樣的拂秋有朝一日也會違背規矩,書了信箋告知他,江賦臨已投奔向蕭無聞。

便是在今日之中,無論宵仙閣內外,其中有一部分的手下,來自於涎琊宮。

卻當蕭無聞披了一身殺氣站在玉山澤的麵前時,玉山澤麵對這來勢洶洶,心中不聞絲毫的波瀾,眼底亦是平靜,仿若是見了來客,從容地放下了手中的茶。而閣樓之上的玉瀲卿,正睨著底下的來人。

“見了我蕭無聞,還能夠如此淡定自若,似乎隻有你一人了。”蕭無聞大步跨入屋中,朝屋中的人高聲笑道。

玉山澤不語,隻是目光冷淡地注視著蕭無聞,透過於他,似是在他的背後,看到了年少時的曆曆在目,父親冤亡、母親墜樓,自己困於夢境,無法逃離。他為了永遠清醒於這悉數的痛苦,選擇為他人完成夢中的所往,讓自己知道,來到這世上睜開的第一眼,不是一場夢魘的註定。

“可還記得我。”

玉瀲卿循聲望去,長廊儘頭的闌乾上攲坐了一名紅衣男子。那顏色紅得刺目、紅得縹緲,如若一張網,網住了所有的麵目全非,徒留下濃重。

玉瀲卿同樣不作答,隻是拔起一側的劍,朝不遠處的人使去。樓訣有些出乎意料,眼底掠過一絲的驚異,來不及迴應,隻能翻身向後躲開,隨即又回到長廊上。而閣樓下的人注意到了上頭的動靜,紛紛抬起頭來往上看去,一紅一白之間彙聚了千百雙眼睛。

屋中的兩人也聞見了外頭的騷動,蕭無聞收回目光之時,正好對上了玉山澤的目光,而目光之溫柔,卻能感受的到這溫柔背後是無儘的凋零。他朝他低聲一笑,“你我二人之恩怨,今日就此了結。”

蕭無聞聞言,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,與之同時,左手變作了一隻白骨,放出了千縷紅線向玉山澤遊移而去,玉山澤側身躲過,那紅線若蛇蠍之般窮追不捨,他便隨著這蜿蜒飛向一旁,拔出置於琴邊的劍,斬斷了那纏繞。

紅線消失,清光寒芒。

隨即蕭無聞轉身離去,玉山澤緊隨其後。屋外的眾人見狀,紛紛往後退了步,為兩人讓出了地方,而閣樓之上的兩人,亦未分得高下。樓訣正步步緊逼,玉瀲卿收回劍翻身一躍,來到了下一層樓中,自窗外飛離出去,樓訣卻飛上簷頭,目光鎖得那一身影,便朝之追去,追至了百裡之外。

此番離去,樓閣之上又換做了蕭無聞與玉山澤兩人。因曾被廢了大半武功,玉山澤已有不敵,不由停下喘息。蕭無聞見此機會,近身於他在他手腕上刺入了一枚刺,玉山澤心上一痙攣,卻未鬆手,而是揮去了一記,劃破了蕭無聞的衣袖,洇出血絲。

留梅聽風刹的人見狀,一併朝玉山澤湧了上來,包圍住了他,朝他使出了暗器。那暗器是為數十根的銀針,隻有天光反射可見得,卻是不定的晃目。正當玉山澤欲要尋得機會躲開之時,宵仙閣外又飛來幾名男子,替他解決了包圍著他的人,為首的拂秋操控起暗器,那些銀針便聽話地紮去了方纔每位手下的致死穴位上。

靜守其旁的江賦臨定睛一看,見是拂秋所帶來的人,詫異不已,便也使用輕功飛向了那樓閣之上,質問拂秋為何來到這裡。拂秋走近他身前,抬頭看向他,語氣哽咽而起:“我不管你們之間有何恩怨,不許任何人傷害玉師兄”

江賦臨聞言,眼中已是猩紅,他一把推開拂秋,拔出腰際的劍朝玉山澤揮去,蕭無聞卻搶先一步奪取他的性命,卻被拂秋擋了下來,在場的人詫異不已,便連著蕭無聞也未想到,兒時為躲避戰亂,蕭妙凝也是如此護著他,後來的一切變得不同了,他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,而是他能夠保護他想保護的人。

玉山澤曾對自己許諾,不會牽連無辜的人進來,甚至付出性命,他不知有人會做出如此舉動,霎時心亂如麻了起來。他忍著逐漸蔓延在體內的劇痛,欲要提劍,卻被蕭無聞攔下,猝不及防地,江賦臨從背後一劍刺穿了他的胸膛,又毫不猶豫地拔出,血如潑水。

在拂秋最後模糊的視線裡,那位曾被他救下的師兄死在了眾人的刀劍之下,淋漓的鮮血,染紅了他的如月白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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