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思有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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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章 天香憐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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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是玉瀲卿第一回入夢境當中。

夢境所往,與人間並無二致,癡困於夢的彼此,隻待一位來解的人。

而草台旁的說書正從頭開始講起,玉瀲卿在說書攤前停住了腳步,隔著幾道聽書的背影,隻見那說書人將驚堂木一拍案上,張了口來卻遲遲未語,勾直了眼神凝看向他這位白衣人,聽書的幾位也紛紛轉過了頭,各自瞧看來一眼。

玉瀲卿心下便明瞭,解了一塊腰繫的玉玦,壓去說書人的舊木桌案上,尋了一處空座,自斟了一碗淡茶,那說書人將之摸入袖中,方開口道:“夢境此番,是何境地,為何歸貯夢司掌管;這貯夢司又是什麼地方,從何而來……”

道得是聲如洪鐘、此起彼伏,玉瀲卿坐聽了半晌,既不知真假,當聽了一趣,便起身離開了。

且道是,夢境此番,為一人所造。此人是誰,不得而知,僅見記中所載,其是天上來的人,謂冉珩。

曾赴人間,因遇問,為何萍娘不來他夢中。冉珩告訴他,萍娘去了她心愛之人的夢中,不曾釋恨於你。那人又及,能否請萍娘來一回。

央求當中,付得聲淚不忍。冉珩便為他造了一個夢境。此番身去,那遇問之人見到了她的萍娘,既知鏡花水月,仍耽溺於此,不願離開。

後來這一夢境便一直留存,而那境中之人,待想離開時已是無從,便一勢烈火,與之俱焚於此。冉珩再度赴往人間,來到當時所造的夢境當中,所見夢境已荒煙蔓草,而當初那遇問之人也已不複。

冉珩所覺從來不應造此夢境,便自己入了當中思過。於思過裡,生悟眾多,撰入紙筆,得失些個箴言。有人聞其淵妙,特來覓尋,卻打聽來根本冇有什麼冉珩、也冇有什麼夢境,此一切情癡皆為杜撰,而構撰者,所居在山海。

便又尋山海何處,間遇煙生蒼渚上,蘆、蓼各自半屬並一葉漁舟,因隔看彼此無分野,天地一色,以為交融。而及深處去,見一襤褸醉翁,正傍眠漁火旁,當自知叨擾,問山海此去,醉翁答來將伯之呼,不討便宜。覓尋之人當付酒錢相換,方得一記於紙筆,乃身回。

鄉鄰聞故,以為不虛此行,原是一場空空,便稱笑其癡人說夢,執拗這何來的憑說。覓尋之人亦不辯駁,將討換而來的門路不掩於眾,任由曆訪。

“憑雪鳴山上的雪一抔、鳳姑海的海水一捧,取其一入饌,月圓之時,帶至雪鳴山;月缺之時,帶至鳳姑海,興得際遇。”之載言,一時傾至舌口,彼此流傳,既喻既曉,又待那覓尋之人如是照做後,此程是否當得償所願。

終將第二年開春,覓尋之人先是前往鳳姑海,取回當中的海水一捧,淨後入以群仙羹,適逢了時候便啟程赴去原來,卻並未得遇。往後,又雪鳴山上,取一抔山間雪,以融化雪水入釀酒間,所得一雪鳴酒,待月將盈時節,折身往去此山中,而這一回,依是未能遇見那撰客。

當又一歲遷儘,鄉野當中某某,時挑擔雜貨東西奔走,行經那覓尋之人的家門。所見苔痕階綠,及上的門鍵已鏽色斑駁,往觀壁前草木肆長,目之清寂,心有微寒,而抬聲隔問,久無聽聞。

覓尋之人未再還身,打聽來亦無音信,自將落得一場談說。便此去蕭蕭數年,村落漸稀,終究人去屋空,離亂了光景,當時無人相叩的那扇門,原隻是遲來幾步。

“傳聞有人尋到了山海,那是與月亮最相近的地方。時夏曆望日、過白露,廣寒清虛之府開,此中高閣,長風回舞,煙雲遊絲。庭前僅桂樹一株,卻扶疏遮蔭,而桂花清芳襲人,當下設供案,爐有焚香,敬茶擺果,所相向殿內群仙眾像,雖以石塑,卻栩栩然也。

來人自斟了一杯酒,遊飲向簷下,雺晦燭火裡,照見當中月神,停觀去,其一尋之身,乘風欲奔。似能聞見穿過柳腕的環佩飛聲,並配一折一伸的雙臂上,縈迴過數尺畫帛,流紈腰弄,攬束秋月春花,卻如何都不夠,尚想貪看一眼,此番仙麵。

今下久窺,焉得一竅,是月有思,瀟瀟雨淚,皆訴散風中……”

溫介佇立院牆下,手中捧開一卷書,微低著頭,竟向當中句行,絮絮不休。

蓉香蕩坐鞦韆上,這一回並未聆聽,月洞門外的人,開口了什麼,不過朦朧。隻出神望去,那道蒼煙落照的衣襬,於此春風裡、揚了又落,隻身半側的背影,又於此春光中,名狀了她的千端萬緒。

“道這無賴,原在這頭!”

忽作的聲響,撞破了當中寧靜,將彼此的一時,統統怔在了原地。雖尚不見語聲的人,卻聽得那身步急重,應正奔此來了,蓉香既下鞦韆,溫介也漸微了落下的字音。

下一刻,不由端想地,蓉香便牽袖過溫介,一同奔離了這花園。打過朝露的天,滿幕桃紅柳綠,掩入一片薄霧菸絲裡,將迷了尋芳的人。溫介換去手攜住蓉香,袖口落下的滾燙,又在掌心相化。

往後的婦人,尋至原來,卻早已不見了人影,四下尋看,不過鞦韆聲輕晃盪,一卷書被拋落在地。她拾起翻看好些頁,雖隻認得幾字,卻知此斷是流俗市物,那無賴纔有的物什,堂堂相府小姐倒偏被這勾了去。

“阿嚏!”

“你是著了冷?”溫介忙將抱在懷中的薄衫攏披向蓉香身上,所幸來時備了,尚且料峭春寒,且是一礙。

“那嬤嬤定是在奚我!”話音方落,蓉香又接著打起一個響,欲解一通氣,當不止這片言,卻剛纔奔走,隻覺此刻天旋地轉,無力開口,一切也息了散。

溫介不由握去她的手,明明才放開,卻已生了涼意,又及:“應是昨日的雨,你不顧淋漓,並飲了山風,染了風寒。”

蓉香亦不由垂首倚去溫介的右肩,昏昏然閉起了眼:“觀夢館的阿朱同我說,山間有一物,若誰找尋得到,便是離開了這裡,當將記得彼此,可惜我冇有找到……”

道至後來,溫介聽在耳邊,身旁的聲音愈發輕不可聞。

“從前你央我給你講許多故事,不知你記得幾則,你聽過那些故事當是擁住了我。”溫介低下頭,目光停落在她的長睫,又移看去落她身上的桃花,“還有,我不曾同你講過,我的孃親亦知調香。這是我去後,她焚寄於我的一隻佩帷,所非華貴,足重在惜,今下我送給你,即便人去難逢,尚得一物奉為至寶。”

聞言如此,人去難逢。

蓉香緩緩睜開眼,當見一隻纏枝花織金的麂棕佩帷,西子細線撚串了兩顆雪珂,並不濃烈的龍涎香氣,便是他身上從來的韻致。她接在手中,此前回想故事的思緒還未決,嗅得這一息的香,亂她心扉。

“我亦原做了佩帷作念予你,卻覺如何都不夠。”蓉香自袖中取出一隻花草螺鈿欃檀匣,極是小巧玲瓏,打開當中來,放去溫介掌心,隨之接過他奉送而來的物什,“你宣之於我的故事,我統統記了紙筆,此篆為我所刻,皆留於每一則故事背後,望你往去光景,不吝身伴。”

溫介的掌心觸及一方溫軟,隨低頭看去,一塊方寸印信,遺玉為製,雖不飾雕刻,卻純淨色鬱,上刻“天香”二字尚漬印朱,而最終留痕之處,又是哪一篇章。

便落下的沉靜裡,雲去無聲、花落有期,春池水皺的風可窺兩道藏匿的身影,相思綢繆。

……

“棠姑娘,外頭有尋。”

意外地,當中一位姑娘探身過畫屏,竟見棠珠難得清醒,而觀書在案。

棠珠聞言,自書中抬起頭,猶疑問來:“是什麼人?”

“是一位女子,她說……她是蓉香。”帶話的姑娘走入此後,偏頭稍想片刻,眼波隨之流轉而過,方欣然及去。

想來當是蓉香,倒真如此,卻不知尋她會是何事。不過浮想須臾,棠珠便起身迎了出去,拋下了案上的書及一句:“此去應長久,現下交由予你,今夜便換我當值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待棠珠離去後,於此的姑娘亦退了身,賡續抄錄起那些未竟的人間世夢。

等候在外的蓉香見樓閣中走出一人,一襲淨素飛花裡,裙襬揚在風中,是仙還是神,且知是棠珠。隔了幾步遠,她便喚去她的名姓,正赴來的棠珠聞見了,當快了身步。

“你尋我是何事?”

“前些日子,東街草台那來了一位說書,道是有趣,我尚未得瞧,姐姐隨我去?”

“溫公子不肯同你去嗎?”

“我隻問了你,便是方從他那處來的。”

棠珠不由抬手掩嘴一笑:“走吧。”

當是一路行了又停,歲時溫吞,遇著原先所說的草台,又近黃昏。兩人竟見,確有一位老翁正支攤在旁說書,蓉香付下與棠珠的茶水位費,尋坐一處,彼此聽去了半柱香,棠珠因不知頭尾,隻覺一番雲霧裡;而蓉香當記,此刻正說的,是溫介所撰的話本《天香憐》。

“我很喜歡。”

“什麼?”

一則至終,棠珠也分明瞭,卻她的忽而開口,令恍惚一時的蓉香並未聽清,可棠珠冇有重複,隻莞爾搖了搖頭:“天色不早了,應回去了。”

蓉香在她落下的話語聲中起了身,入暮的天、承望眼底的西廂一月,燈火織下的沉靜繁華,化了迷濛,又作是夢裡南柯。

將至貯夢司,蓉香忽而停下了腳步,棠珠欲疑,卻下一刻,隨她的語聲中低頭看去,一隻白玉手鐲攤開在掌心。

“蓉香此去不知,我留了一物予你,或彆或念,姐姐可要記住我。”

“為何一定要記住。”棠珠接過手中,之中的涼意便襲過一寸又一寸。

“能夠記住自己喜歡的人,是一件難得的事情。”蓉香邊開口邊將那手鐲為棠珠戴入腕間,如何看去都恰好,清婉分外。

棠珠抬起左手,所見眼前,一幕溫潤通透,又及鼻息之間,暗香盈盈。

“不知你一番心意,我卻無以相送……”

“如今得以離開夢境,得姐姐幫襯,這便是了。”蓉香止了棠珠的開口,望她不必愧疚,“我走了。”

棠珠換回原來笑意,揮手致道:“當心。”且望行遠的身影,她亦轉離了身,腕間的白玉手鐲已染上了她的溫度。正此刻,與一道白衣擦身而過,隻嗅得一息的沉水,蓋了所有,恍惚又熟悉。卻回看,身影已冇入行人間遠,明滅如燭。而蓉香漸近聲來:“姐姐,我尚有一事。”

如何又折返?棠珠方收回深雋目光,掩了匆匆與慌亂,所回答:“是哪一事?”

“阿朱告訴我,山中有一物,若誰得尋,無論今生來世,皆可相見,可我並未……”

蓉香斂著眸,說得有愧,未完的幾字可猜分明,卻於她似一種殘忍。棠珠隻開頭聽得“阿朱”二字,便想來大抵遭了玩笑,不由無奈一笑:“那些話不必當真,這一切,有緣自當相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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