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思有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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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 辟後鴻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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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同蓉香小姐往來的是何人?”

“你可還記得城門下賣花的那位婦人?”

“可是……?”

“便是他孃親。”

“我當是誰!怎偏偏瞧去了!”

“可不是,原先說的公子多好,惜我不得這命。”

“如此你倒也作了那窮書生。”

……

花園裡,折枝供瓶的兩位丫鬟,正相挨肩首,笑說不止,私語在滿幕芳菲下。

一片盈盈聲中,蓉香正現了身影,卻匆匆分外,至此行過水榭不見,而此旁戛然作止,各自悄探回目光,尚曆曆在目,方時來去,作似一襲風,且是凜冽,敗得芳春。

兩位丫鬟不再一番口舌貪歡,利落了手頭,便有所指的玉茗當中,挑得萬芳獨秀,插貯入一枝瓶,抱送向宅邸的書齋。

“小姐!小姐!”

“蓉香小姐!”

才及幾步路,忽又聽聞身後一陣喧響,走在一前一後的兩位丫鬟不由停下腳步,回首抬看,水榭上追了三位丫鬟,各有慌亂。須臾回過頭來,兩位丫鬟各看彼此一眼,繼續往去,雖未言語,卻心下相通不解,這尚曉的天裡,現下匆急何事?

蓉香回到自己的小樓,便緊閉了門。所幸快得幾步,後頭跟來的丫鬟們將討到了人,卻吃了閉門羹。當此門外,如何一番開口還是門聲響叩,蓉香亦如何都不應。

實在難耐了,那些個丫鬟拗不過小姐脾氣,徒留下一聲歎息,紛紛離了去。她們自是不知,屋子裡頭的蓉香早已不見了人。

舊邸裡,溫介正枕下書案將休時,小廝自外頭來道:“溫公子,蓉香姑娘來了。”才闔的眼眸又睜開,忙離身書房,且赴相迎。

蓉香穿過小深庭,及候在書房外,那領來的小廝進去相告,不過眨眼的功夫,她回眸便見著了想見的人。

彼此走至階下、階前,溫介不由抬看了一眼簷上的青天,天光才抹,而雲影稠濃,悉尚清濁朦朧。須臾過,當將疑問:“適才辰時,怎生來了?”

“你可又是讀了一夜的書?”蓉香冇有回答。同樣的,溫介讓她所覺訝然。

方纔遠遠見了,人衣皆薄的他,一襲茶青,鬆垂的袖與衣襬,將身影拉了長,作得玉簪瘦。今近看此色,更有分明,憔容憊態,卻眉目清波,朱繩散束的發披在襟前,從前不曾見過,原也懷憐風骨。

“不應如此讓你見的。”溫介聞言,卻亦不遮掩,傾情邀座端茶,換罷冷香,小廝退去。

彼此對坐小窗下,各自看去又收回的目光在化不開的端緒裡,牽纏過開口地緘默,卻心尖血上的溫熱,飲腔穿腸,自不思量。

“來時已見街市煙火,買了粥食點心,你且些嘗。”蓉香將置在幾上的木鑲螺鈿食盒打開,一縷成幕的薄煙嫋嫋,溫暖氤氳,濃又轉淡。

溫介取出當中的兩袋油紙、兩碗麥饘,一時,原來的空蕩上,鋪滿了各些許吃食,香氣所溢,引得滋味,有道清歡。

“當心燙了口。”蓉香拿起一塊胡餅咬下口中,溫介便取了當中懷袖的帕子遞向,“你可否告訴我,為何又來了?”

冇有太多婉轉,又將疑問拋。溫介既如此地脫口而出,同是嚐了一口胡餅,香氣滋長在唇齒,人人稱愛的味道,原是如此。

“念想起哥哥,便來了。”

溫介換罷端飲茶水的手停住,片刻又搖了搖頭笑看向對座的人:“從前我一副病體,常抱恙在榻,不覺年歲無多、隻覺無趣。父親便帶我回鄉安養,得遇於你,晴時奔一場山風、經過一出草台戲,彼此停駐聆聽;春的紙鳶、夏的蟲鳴、秋的斷雨還是冬的飛雪,與你、與天地來去相逢,才覺時光輕慢。後來身體好轉,從來想對你說,迎娶你作我的妻子,卻家中變故攔了開口……”

“於是,你不告而彆,一去十一年,再有山水相逢時,我作了從前的你。還記見到你的那一日,桃花初開,遊人傾山,似被天地作證,隻探看一眼便認得此是我的故人。以為兩不相見,竟又遇著了,悔婚已不及……若得來生,願做無情之人。”

“道是無情亦是有情,若得來生,我願做有情之人。”

“無情因你,有情可是因我?”

“往去、從來,皆因何蓉香。”

蓉香不喜冠此姓相稱於她,卻此刻,她不計較。她懂得,溫介是在同她告彆——

何蓉香,相府庶女,及家中之四。

拋下她與孃親的人,因念想起桂花糕的味道,方拾念起這一段情。

不過一場赴宴,而遇橋邊擺賣桂花糕的孃親,正挽了一把油傘,圈轉在手中。清秋的雨,泠泠陌上,似詩箋落筆、輾轉的墨。偏得這一雨,行人依稀,來客便隨冷清。

忽過車馬喧響,此塵土與冷雨當中,桂花香氣蕩入,可堪破一樁心事。

“此是什麼香?”

車馬乍停,身邊的小廝想是方纔的經過——“大人,是桂花香,現下正是吃桂花的好時節。”

“可是自己做的?”

聞得前頭的開口,蓉氏忙抬傘看去,來人一名男子,目之不凡。今日生意不比往常,原是等來了一位貴人。她連忙點點頭,抬肩順勢將油傘夾在頸間,自食盒當中包了一塊桂花糕遞去,“小女子調入了一味香,不同尋常,大人且嘗,若得歡喜便買些歸去。”

何氏的目光循過桂花糕回了身處又送看,那傘下投來的目光明淨如水,不掩端緒。他接過桂花糕咬下一口,引了身旁的小廝不由前傾去身,招看一番目光,卻是聞著那香氣清隱,亂了心扉。

“我記得你家中的表嫂也會做此糕點,當時探親帶來些許,我嘗著分彆,此勝一味雪絮香酥。”何氏偏過一眼目光向小廝,應如所言,笑意眉目。

小廝聽了,受寵若驚,連連點頭應聲,竟不知何大官人記了這一回,原是攀附不得的悻事,又虧是一盞桂花糕解了眉目,方教彼此好看。趙氏卻皺了眉頭,心下叨唸著那人在說些什麼,可是要買?她尚需趕早回去,晚了怕不妥雨勢。

“可有許多?我儘數要了。”

蓉氏聞言,尤有一驚,轉瞬也換了難掩的欣容。手頭利落地包了餘下的桂花糕,一時,香襲今番冷雨,往後,何氏憶起,此占得一幟,卻自她回鄉,再未尋得這一番嫋嫋藏藏。待小廝付去銀兩,何氏便轉身回了馬車,蓉氏望去一眼目光又收回推脫著此前:“公子,多了。”斯想來何等人得這闊綽。

“大人喜歡,多少都不嫌多。”小廝拋下一句,便也隨去了,由人不得。

目去馬車行遠漸消,趙氏當收了攤子,行向各自的去處。

不識情愛的女子,實則愛人之竅至深,明月癡中,旁人觀愚,其一宵風月,便可斷地久天長,卻這一場鴻蒙未辟,那至此地轉身不見,聽許在畔的青春,不過酒空夢冷。

幾經天光流去,時桂花月下,讀紅箋小字,一寸相思千萬在緒。翌年開春,蓉氏便向陵州,此一程如赴山海,見光景還舊,又恐相逢夢中的人,而聞他名姓,琳琅在坊間,原是東閣登科會元,不久將赴禦試,人言稱道春風得意。

未待作約的月上黃昏,蓉氏已至橋邊柳下,雖一路行停,卻心有匆匆,且不分明是為他這許久未見的一麵,還是為自己期許的一憑相思,隻怪風月情濃。當真正見到了何氏,心中雲雲種種都作化。

卻這一麵後,彼此再無音信。

當中,州中傳訊,相府何家的東閣摘得榜眼,何氏於家中設宴款請諸君,又將與井家的千金成親之喜宣於眾人。蓉氏方覺,彼此的遠多過近,山水不相親,隻一則色授魂與便可迷了心目、生長慾念,她是他繁華的門外過客、天地難合的雲泥。尚此刻清醒,摘了思眷,欲回鄉中,忽而得知有一嬰孩將臨於世。

蓉氏欣喜,卻轉念其命途多坎坷,如何都不忍。隨後寄去鄉書,爹孃亦是欣喜,盼儘早歸家。蓉氏思量,終留於此地,重新賣起了桂花糕。一切妥帖畢至,尋他府之上,而正逢何家公子成親,秋日下、十裡緋紅。

想來緣分如此,蓉氏再未尋訪。是六年後的中秋,蓉香聽孃親說,將帶她入城中遊玩,極是歡喜,兒時不成記憶,不過與孃親一同賣過兩次桂花糕,許多喧囂在畔。常往來的小公子聽了,也為她高興。

便是行過車水馬龍,賞過亭台照人、照思的月,此番相寄,是簷下的搗花聲、桂花香襲之氣、孩童燈影裡;又至橋下水岸,共放水燈。

蓉香第一回所覺,中秋原是這樣熱鬨,卻每一處的新奇,又覺生分,既連天上的月似有不同,她仍舊喜歡家中的桂花月下,是此心歸處。

她靜看著自己的水燈飄去很遠,不知會去到何處,可是會去到天上?

“蓉……”

忽而一道聲音打破此間靜謐,蓉香抬起頭循聲看向身前的來人。何氏以為錯看了,開口止在了喉頭,卻看清了一切,竟又說不出口。

數不清多少年過去,蓉氏早已斷了一切觀想,即便真正見著了,依是不動聲色。而蓉香想來是醉了酒不知故的人,這一夜也已睏倦,隻搖動孃親的手,嗔想歸家。

“回去吧。”

見蓉氏地轉身離去,何氏不由叫住了她,開口作問:“可還有桂花糕?”

蓉氏怔住腳步,片刻轉身回答:“今日的桂花糕已經賣完了,大人下次再來吧。”

以為此去,不會再與舊人重逢,更不曾想,他會相認蓉香做何府的四小姐。她想告訴他,現下足夠好,此消彼長。卻於何氏而言,一切可重頭。

往事正隨南風落的清夏裡,許結朱陳,風光竟好。尚不算完滿的結局,卻此刻種種,可將恨拋。

往後,蓉氏常夢此華年一瞬——

“夫人,小姐又不見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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