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

思有月

首頁
關燈
護眼
字體:
第四章 朝暮何往
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
 

-

“我在想,宵仙閣與陵州城哪一個會留到最後。”

今夜清風作狂,吹得衣袂烈烈作響、鬆竹之葉籟籟有落,卻不改清輝月明,因散煙雲。玉瀲卿的聲音平淡,字句吐露得清晰,未被湮滅風中,即便隔得較遠的距離,窕殊亦聽得毫不含糊。她順勢乘風飛下青瓦,若有仙子迷蹤倩影,於這月色燈火交相的夜色中。

“如今,又加入了個十二妖仙,可謂有趣至極。”窕殊抱胸而立,一句話說得輕快,分不清是認真還是玩味。

玉瀲卿輕笑一聲,牽動一雙眉眼,他將摺扇輕輕地打在掌心上,漫不經心道“自段青佩初次來到宵仙閣開始,你便在暗中掌握著我的一舉一動,包括在那香膏中作了手腳。”

“玉閣主不愧師承山澤,什麼事都能洞悉察明。”

玉瀲卿聞言“山澤”二字,便斂下了眉目黯淡,他冇有接下這句話,而是轉身離去冷聲道了一句“本閣主須得休息了。蓉香,送客。”語畢的刹那間,庭院中的燈火一一儘熄,連廊中出現蓉香的身影,掌燈而立,一襲墨色羅衫因燈照出流螢珠明。

窕殊也識趣地回去了雪鳴山,卻未如往常一般去雪鳴龕添一柱新香,而是來到了皎碧的樓閣,屋子裡的擺設仍和她生前時的一模一樣,院中的花草也不改品類,仍有生氣。窕殊不許旁人亂動,妝台上的織絹猶有光澤,即便覆了一層肉眼可見的厚厚的塵埃,她便覺得皎碧隨時會來,再將舊絹織。

每當她踏入這間屋子,便如翻開了一冊塵封已久的書籍,那些的朝暮何往紛至遝來。初見時的那年,山櫻開得爛漫,粉白之色淺點,若弄粉調朱的遣詞鋪敘,點絳在嵐煙飄渺的青綠間。

皎碧是南海鮫人,列為十二妖仙之一。而她是雪鳴山山神的弟子,是山神遊曆時所拾得的靈石所化,後來跟隨山神手底下做事,到了祭祀山神的日子時,她便擔起保護整座山的責任,避免雪鳴山遭受任何的侵害。

她作為一顆靈石,命運也算得上是顛沛流離,輾轉了五位主人之手,其中一次險些被賣給以奇珍異寶作噱頭生意的商販。可最終仍是被遺棄山野,隻因第五家的老爺不慎將她碰落在地,產生了裂紋,便同著府上不值價錢的文玩古物一同丟棄,所幸被山神拾得,並將她修煉成人,稱之“窕殊”。後來她問起這個稱呼,山神告訴她取自《詩經·周南·關雎》中的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”句,諧音一字“殊”。

山中的日子閒散若出岫浮雲,她自擁有了人的模樣與情感後,便覺得這快樂填滿了半生的時光,卻從來不知道這是孤獨、是寥落。偌大的雪鳴山,勢若虹電,他物難撼,山神守此百年,保得天下風調雨順,受世人愛戴敬仰,卻是孤寂了百年——當窕殊理解到這種感受時,她才知道何為“痛苦”的滋味,可她這前半生未能體會到這般滋味,皎碧的出現,是她生命裡的絮語心聲,留痕的墨筆。

雪鳴山山上隱居了不少寒山煙客,非淡泊者即不得誌者,大多清貧寒素,餐以粗茶淡飯食之。每年的開春,卻總會有一批人離開山野,藉助坐落在山腳下的村莊的車馬以趕腳程,便能從路途上的交流中得知,所謂隱者,多是受不得寒苦之人,隻有其中的寥寥,真正地熱愛山水世間。

而山頂上的廟宇亦是如此,背了單薄行囊而來的人,一時困於因由種種的苦海,興以為出家方能了卻塵寰,卻不知又是哪朝秋日還了俗、辭了行,重回煙火人間——

這些,她見得多了,每次遠遠地望見另一岸山中如蟻般小小的、離去著的人影時,她便覺得她在為那些人送彆,好比夕陽送彆了一個長日,迎來歸途背影相對的黑夜。

而皎碧的身影便是出現在自己送彆的望眼中,她還不知她是鮫人,卻知《太平禦覽》中“鮫人泣珠”的典故,還是從山神大人的口中聽聞。山神大人告訴她雪鳴山的背後有一片碧藍清澈的海,沿海有人家自居,時有鮫人上岸,替住戶織絹,辭以淚作珍珠相贈。

便是這年春,山櫻初綻,她沿著櫻花綻放的山路而行,來到了山神大人口中的那片大海。當站在高聳的山崖上,往下望去,細膩潔白的沙粒構成的沙灘相連於無邊無際的遼闊海麵,而碧藍清澈的海水相連於天際成線海浪聲輕柔,似挑燈夜讀時不驚擾的翻書聲,那起伏的浪便是翻過的書頁。

她頭一次感受到這般心境的平靜,是不同於山野之中的。而山崖下散落的人家中,有漁民乘船出海,孩子赤腳站在沙灘上朝離船的方向招手,直至不見家人的身影才轉身離開。

當海平麵歸於平靜後,皎碧潛出海麵,坐在突出海麵的礁石上,攜出的水花在陽光下剔透晶瑩,她仰起頭閉目寧靜,任春日和煦地照耀,卻未感覺到有一道目光灼灼,比這春日更加熾熱。

數不清是第幾次如此坐在礁石上沐浴陽光,皎碧才發現窕殊的存在。那時,彼此便是山海對望,誰也冇有朝誰邁出一步,似乎形成了某種默契,不忍打破。

直至有一回,窕殊將此事告訴了山神。山神大人允她月圓之夜時可下山至亥時歸。那一夜,海上月明,似將人間圓滿,月華皎皎,月光傾灑海麵若星子點點,點綴著海邊人家的酣眠夢鄉。

皎碧潛出海麵遊來岸上,背脊上透明軟質的鰭,披著月光與海水,變換著粼粼的光澤,將身形的線條勾勒得修長纖柔;那緊束的長髮,髮色若山櫻之白,有如波光淡掃;上肢的翼與飄須,似飛鳥掠過水上留下的痕跡,美麗飄逸——此間湧來些許急意的晚風,猶有冰涼的水汽撲麵,複又徐徐而吹,如一雙胭脂抹頰的柔荑。

“仙主告訴我,今夜有一個人會專尋於此,你莫不是那‘小靈石’罷。”

皎碧笑得溫柔,聲音空靈婉轉。窕殊目瞪口呆地看著她,隻覺眼前此情此景好不真切,因是皎碧生長的美麗、或是鮫人所具的奇幻,像是在做夢——

念至此,窕殊笑出了聲,隻覺那時的自己有些傻氣,一副不明白的模樣。她推開樓閣的小窗來,往外望去便能看見夜幕籠就的大海,也許海下還有鮫人,卻是冇有了皎碧。

那夜,她將初見再山崖上望見皎碧的情形坦白了來,可皎碧卻不介意,反倒感謝起她。皎碧越過她身邊,抬頭望著那座巍峨大山,娓娓道來族人遭人類屠戮一事,古老而又殘忍。如今所得的寧靜,皆是因為有了雪鳴山山神的庇護,給了鮫人們一個得以生息繁衍的安身之所,隔絕了與外界的往來,岸上的人家亦是如此,百年前百年後這都會是一個深藏的秘密。

窕殊因此學會了何為“信任”,也才明白各路妖仙為何尊山神一聲“仙主”。

可便是與皎碧結識不久後,雪鳴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災害,當時的江湖流子不知從何聽聞海上有鮫人出冇,尋來了雪鳴山。

山神大人用了畢生畢世的修為將雪鳴山恢複了原貌,奈何人多勢眾、火勢猛烈,仍將林山草木燒得慘烈,應是江湖流子尋不到去路的所為。而窕殊亦是無能為力,她隻有眼睜睜地,存了最後一絲靈力輸給山神,卻無法挽救。

那一天的秋日,於窕殊而言,深刻而清晰。山神的軀體化作了點點碧綠的光芒,飛散在雪鳴山最高的山頂——他本可以去到更遠的地方,卻終是選擇留在了雪鳴山,化作一棵大椿樹,以八千歲為春,八千歲為秋。

雪鳴山曆經這一事後,城裡城外的百姓紛紛前來祭祀。那山後的海中悲歌常徹,催淚涕泣天地三界更是皆有所聞,震驚不已。其中一位前來祭祀的年輕女子,窕殊注意到她獨身一人來到大椿樹所在的山頂,站在樹下良久後閉起雙目,並將手掌按在樹乾上,絲絲如縷的淡藍光芒向每一根枝椏纏繞至末梢,便又消散。

“出來吧,不要打擾你師兄休息。”

女子睜開眼,朝著樹說了一句,聲音輕而冷淡。躲在遠處的窕殊以為被那名女子所察覺,方想站出來,卻見樹乾破開一條裂縫,飛出一隻墨色的蝴蝶,蝴蝶離開樹後,樹乾上的裂縫又複了原。

蝴蝶在女子身前撲著翅,看起來脆弱又渺小,而女子看了一眼蝴蝶,又看了一眼麵前遮天蔽日的大樹,冇有多言便隻是淡然一笑,驀地化作鵲鳥同蝴蝶繞樹枝椏三圈後飛離了去,一鳥一蝶的身影隱冇入山間嵐煙中。

夜裡,窕殊來到海邊,便見皎碧坐在礁石上,輪廓朦朧而柔和,宛若嵌入升海的明月當中。而皎碧也注意到了她,便朝岸上遊去,將遊至岸上時,尾巴變作了人的雙腿,窕殊詫異不已,竟不知她還能如此。

皎碧來到窕殊麵前,見她詫異的模樣,低頭一笑,她冇有提起關於雪鳴山的事情,而是牽起她冰涼的手,將一顆珍珠交到窕殊手上,輕聲道“想起來,我同你認識那麼久,還冇送過你東西呢。”

窕殊愣愣地看著手中的珍珠,圓潤無暇,想起“鮫人泣珠”的典故,並非值得高興,反倒生髮心上的哀愁,卻仍對她是道了謝意。

“其實,我想向皎碧姐姐問一個人”

窕殊同樣避開了雪鳴山一事,而是問起今天在山頂上看見的那名女子,還有那隻被困於樹中的蝴蝶,為何稱山神為“師兄”,與山神有何關係。她想瞭解得更多,不想隻知從前的玩樂無憂,她要承載起山神的責任,保天下蒼生風調雨順、人壽年豐。

“她呀,她是引渡鵲橋的仙子,是勾闕師兄的心上人,當年在雪鳴山”皎碧聞言,眉目含起了回憶起時的韻味悠長,神情變得愈加的溫柔,語氣也變得輕快起來,引人深陷其中。

-

『加入書簽,方便閱讀』
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