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

思有月

首頁
關燈
護眼
字體:
第十三章 經年舊影
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
 

-

後來的事情,是阿朱親口同棠珠說的。

江南名伶墜樓而亡的訊息,在揚州傳了開來。卻這死因離奇,引起了眾人的猜疑、歎惋,作了茶餘飯後的說談,“一個好好的人怎會因夢墜亡,何況是在青天白日裡”是阿朱在王曲憐樓唱戲時最常聽見的話。她心裡明白,大家的話鋒有所指向於她,隻因她是師父的唯一弟子,自師父於兩年前的冬天染了疾後,已是不大登台,亦不行出響院半步,身邊唯有不離的獨她一人。

頂著這般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,阿朱自唱紅名聲的一年後,便宣佈不再登台唱戲,這年她方一十四。

那一年已是夏末秋初,輕羅小扇撲卻流螢招來了寒蜩與鴻雁南飛。響院中已見秋風桂花發,卻是瘦容而不經賞、不堪摘王曲憐樓倒是如常,換了素秋的潑茶香,前來樓中吃茶、聽戲的客人亦換了一副光景。

午時一刻,便是輪到另一幕戲登場,隨著鑼鼓齊鳴,那鶯鶯與張生的音容便呈現於戲台上,引了台下的一片唏噓。待戲落了幕,阿朱與其餘位的伶人一同退了場,客人隨之喧闐而去,唯留案上的茶涼,又換一批新的來客。

阿朱正洗去鉛華,慢安來了穿堂後尋她。他是王曲憐樓掌櫃的次子,再有一年便年之弱冠,是個卓爾不群的俏兒郎,亦是不少姑孃家的青睞,對上了他的眼的卻是一個有所位卑的伶人。

慢安同許多人一樣,知道阿朱是在她一戲成名的當年。那日友人約他出行郊外相飲,薄醉後他便先行告了辭,道是要去往父親的茶樓看看。

他逢人便喜歡扳話,忙計的小廝見了他唯恐避之不及。這日入了茶樓正“逮”著了同是個話茬的帳房老宋,可他今日不比平日裡的悠閒,平日裡活像個學堂的教書先生,對每位前來結賬的客人說一通《茶經》,今日卻是兩手撥著算盤,一雙眼睛左右顧盼賬簿,見似著急,神情倒仍從容。

“宋兄,今日怎如此忙?”

“昨日進茶的記錄與茶房的對不上,賬簿有了出入,得趕緊覈對好咯。”

“在下今日同朋友去飲了春酒,這揚州的郊外呀,果真是漂亮,卻是不勝”

“公子看戲去吧,我這手頭實在閒不得,聽聞今日來了位新人,還是響院的弟子,正這裡頭唱戲呢。”

“響院的弟子?”慢安略作思忖狀,又喃喃之,“說起來,在下也有許久未曾看過戲了”便轉身朝那茶樓的戲台處走去。

慢安向四周環顧了一圈,尋了個空位子坐下,隨即有過路的夥計上前在他邊上耳語了一句,慢安搖了搖頭,略略打量了他一番,是一副生麵孔,許是新來的跑堂。

那年紀尚輕的跑堂轉身欲走,慢安又叫住他,讓他吩咐茶房裡的人泡一盞上好的雨前茶來,待戲畢後送去穿堂的廂房裡。

“這廂房多著呢,客官要送去哪一間?”

“今日唱戲的新人在哪一廂?”

“好嘞!小的這便吩咐下去!”

慢安含笑點了點頭,目光又回去戲台上,過了時辰,戲方落幕,身邊的來客皆已散了大半,唯獨他還坐在原位。而台上的阿朱並未注意到台下有一位公子正注視於她,還為她送去了一盞茶。

後來慢安與阿朱相識,是在她幾天後來串場的那日。那時師父方故去不久,阿朱過得麻木,登台退場時皆如一個任人操從的傀儡,且是慢安在她離開時攔下的她,問她有冇有喝到那一日的雨前茶。

阿朱聞言愣了片刻,回想起在妝台上確是見了一盞茶,側邊還留有隻字片言,那時她卻是趕著回去響院,未飲茶一口,也未讀卻紙上留言。她低頭歉意一笑,同他如實道了來。慢安倒是不介意,猶是大大方方地向阿朱介紹了自己——

“在下楚慢安,姑娘可以稱在下‘慢安’二字。”

“慢安,你怎麼來了?”

“來見見你,算來也有五日未見了。”

阿朱莞爾一笑,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慢安也同著作答,猶豫了一番,方是從袖中取出一支瓊簪,“聽聞響院植有海棠多數,這簪上的海棠花是我命人定做的,不知你可是喜歡?”

阿朱低頭看著慢安手中的海棠瓊簪,微微發怔,還未反應過來,慢安便傾身而去,將瓊簪簪入了她的發間。阿朱轉頭看向鏡中的自己,麵容一半素淨一半鉛華,瓊簪斜斜,垂墜的流蘇在她素淨的臉頰折射下琳琅,若夕陽晚照,投下的光影。

“這瓊簪和你很相配。”慢安即刻收回手,微微側過去身,雙耳已是通紅,“不久,我便要前去京華,上任通判一職,不知何時再能夠見到你,且將這作為思念。”

“當真?!”阿朱麵露驚喜之色,心中為他高興,從前未料及他竟有這般出息,何況他的為人千仞無枝,胸襟寬廣而見識高遠,應當是如此。

可慢安卻覺此刻傷感無儘,他心裡明白,今後是不能見到阿朱的,彼此的距離會變得越來越遠,身份、地位皆作殊途,他會在繁華的都城有不同的際遇,重新開啟一番新的光景。而那一句“想日後娶你為妻”亦終是冇有說出口,鯁在了喉頭。

殊不知阿朱對慢安無意,也不敢有意,心上從來隻有師父一人,哪怕是從他口中得知橘珍的身份後,亦未動搖。在他轉身離去後,她同樣離開了王曲憐樓,離開了這曾負盛名的戲台。

那一個夜裡,阿朱未曾闔過一次眼,她多多少少已有猜到師父對橘珍的心意。臨走時,她問起慢安可知橘珍這一人,慢安猶是一驚,他道這已是好些年前的事情,如今人們不常提的,懷寰雖為一介伶人卻是有所敬重,不知何時傳成了一個禁忌。

橘珍是與懷寰同為一父異母的兄妹,橘珍的母親是在懷府家道中落之時嫁入的懷家,而懷寰的母親因這不久前病逝。他對她懷恨,把她折磨成了瘋病,父親便把他趕出了家門,此後他孤身一人來到了揚州開始學戲、唱戲,那年他年方十六。

而橘珍在得知懷寰去往了揚州後,便也偷偷逃離出府下了揚州。那個十月,彼此未能重逢。是在次年的一月,懷寰在畫舫上遇見了將滿十四的橘珍,一個小小的身影,學著身畔的青樓女子給客人斟酒、取悅,於這之中生澀而突兀。

坐於懷寰一旁的幾位公子見狀,便私下替他打聽了來,打趣他好的這口。懷寰在贖下橘珍後,隻道她還太小,本該有大好的年華。

從此,橘珍入了響院,直到懷寰死後的五年間才能夠離開響院。懷寰曾問她為何來到了揚州,橘珍冇有回答隻是哭成了一個淚人,泣不成聲,那一刻,他的心上有著觸動,便想要醫好她的病,可終究無能為力,再不能聽得她喚一聲“哥哥”,隻以“公子”相稱,是贖了她身的恩人。

橘珍逃過了淪為風塵女子的劫數,卻也因懷寰的死去而了結了自己的生命,在離開響院後投卻了江水,官府將這個訊息通報給阿朱後,阿朱真正地意識到,她從來都隻是一個人。

似乎生來便成了個錯誤,曾自詡的高傲落入了深淵,是被搗捶在藥缽裡的藥泥,敷在病人的傷口上,待傷口痊癒後又棄之如敝屐。

王曲憐樓的戲台上,已看不到阿朱的身影,無人知道她去了何處,也再未聽聞有關於她的訊息。確是如此,世上再無“阿朱”這一人,海棠花葬下的她卻對人間仍有留戀,一半魂魄入了輪迴,一半魂魄注入了他人重生的軀體中,便是那施嫣閣的“施施”——名動江南的花魁。

可便也是如此傾城,擁儘了浮華三千,登了萬丈高樓、提筆寫下驚羨風月的詩篇,終究落了個淒慘的下場,歎來眾人的唏噓。

杜大人邀請施施聽戲的那日,施施將馬車上的簾子掀起時,一位屈膝跪坐橋邊的男子入了她的眼簾,垂頭的男子身前鋪了紙皺丹青,懷中是一正哭啼的繈褓嬰孩。

而待她從梨園回來後,那名男子仍是跪坐在橋邊,繈褓裡的嬰孩已是不哭不鬨,卻行人來來往往,無一人停留,將那遮掩成了一個角落。施施也毫不避諱杜大人,便要他停下馬車去瞧瞧。

杜大人同樣依了她,今日心情正好,這身邊的女人又能討得他歡心,根本無處來氣。他便挽手施施上前問詢了一番,施施讀來紙上的字,嬌笑了一聲,“喲,真可憐呐!”

“樓府?是哪個樓府?”杜大人倒是感興趣了起來,猶是大膽地提了一句,“可是那位樓夫人的”

“大人,莫要亂說欸!這是城西的那個樓府,是藥材商行的老闆,可和那‘樓府’比不得。小的也是拿錢辦事,三夫人剛生下這孩子冇多久,樓大人找了先生來算命說這孩子折煞,誰都攔不住偏要把這孩子賣了,還吩咐小的若今夜無人買走,便要拋江裡去了。”

施施聞言黛眉一蹙,往杜大人身邊靠了一靠,邊是解下他腰際上的荷包邊是嬌嗔道“真是可憐,不如我們幫一幫這孩子吧。”

杜大人一把按上施施的手又鬆開,隨即將那沉澱的荷包揚去那名男子身前,便攬著施施轉身回到了馬車上。而那名男子目光癡癡地看著那道衣香鬢影行了遠,又低下頭看了身前這鼓漲的荷包,懷中尚有孩子,一時不知作何辦法。

隻得收了荷包,抱著孩子離開了橋邊,走了幾餘裡的路,已是夜深闌珊,倏然被一隻手拍上了肩,年輕男子驚嚇地回過身,懷中的繈褓險些滑落,見是不久前的紅衣女子,一下子變得侷促起來。

“姑、姑娘,怎麼了?嚇死小的了!”

“這是五十兩銀子,既然拿了錢可得替施施好好辦事。今夜亥時將這名孩子送去施嫣閣,會有人接應你,明白嗎?”

施施的聲色雖是柔媚,卻是聞之生畏的命令口吻。

年輕男子連連點了頭,真不知是哪路神仙眷顧他,平白無故得到了兩筆這輩子都賺不夠的銀子,而方纔的第一筆銀子心上早已做好了打算,回頭便把樓府的活兒給辭去,回鄉買田買舍,再尋一姑娘成親,豈不美哉。

卻亥時他按照施施的吩咐,如約將孩子抱來施嫣閣,與施施安排的人接應後,將是回到樓府中,被來路不明的人所暗殺,橫屍野外。

此間傳出這名男子的死因與施嫣閣的施施有關,且是又傳出施施已與這名男子共有一子。一時,引起了滿城的嘩然,那鴇母生怕事情鬨得沸、鬨得久,便去問施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,又提及杜大人為何冇來過了。

施施見鴇母著急的模樣,以為施嫣閣今夜會倒了閉似的,不免覺得些許的好笑,便掩嘴安慰道“杜大人也是有要事在身的官家,時有不來是常態。何況還有訣公子,可不比得兩位‘杜大人’了。”

“這倒也是。”鴇母聞言,心下覺得甚有道理,卻話鋒又一轉,“這事我便替你壓著,你是施嫣閣的頭牌、是這江南的第一花魁,可不要有了節外生枝,不知分寸。”

“施施一直謹記著呢。”施施微微福了福身,恭送鴇母離開。

而這一個月後,施嫣閣傳出了施施死去的訊息。樓訣得知時還尚在宿夜的醉眠中,以為是做夢,卻醒來後人已入了泉下土,卻昨夜還一同飲酒、一同說笑,不識天高地厚,今日便作了一縷幽魂。

樓訣自覺是她的一種解脫,不得已的解脫,而他心上倒也空落,似是陪他喝酒的人又少了一位。他著手調查了施施的死因,便在她死去的當夜來到了施嫣閣。

那鴇母見了即刻迎上前去,堆了滿麵的笑容在他耳邊低聲道“訣公子,咱們這施嫣閣來了一位新‘施施’,訣公子要不要見見?”

“見,這新的東西,本公子自然要見。”樓訣挑眉,一副頗具玩味的神情。

鴇母一愣,語氣收斂了不少,變得小心翼翼起來“訣公子,按照老規矩,這酒要送去哪間廂房?”

“老規矩。”

“不可呀,那施施死在裡頭,怕訣公子沾了晦氣,這施嫣閣廂房多的是,訣公子隨意挑。”鴇母變了臉色,趕忙拒絕。

樓訣冇有理會,目光望向了二樓之東,本最是繁華地,如今屋門緊閉,無人靠近,皆紛紛繞開了路。擁著眾目的睽睽,他徑直向那廂房走去,全場一時寂了下來,連口中的酒也忘了下嚥。

而那位新“施施”聽聞要去那地,嚇破了膽,哭哭啼啼著在鴇母一片罵聲下,終是端了酒上了樓。

此刻屋子裡,樓訣點亮了一莖燭火,幽光照亮了一隅,而那硃色的委地幔帳皆暈作了一抹抹,上繡的芙蓉花也凋零。他撥開珠簾向深處走去,昏暗詭譎,銅鏡台前不照了驚鴻影,蘭麝之氣猶淡然。

“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?”

“施施”一驚,手腳放得輕,未發出一點的聲響,以為那位公子不知道自己來了。她手中捧了酒,因顫抖發出細微的撞擊聲,而慌忙作答“奴家不知,是碧兒姐姐發現的,碧兒姐姐知道,她同施施姐姐走得最近。”

“那是賞你的。”

“施施”小心地朝四下看了看,不敢放去太多的目光,生怕看見了什麼,隻一見著了那紅漆桌案上的銀票,便放下酒壺杯盞,抓起銀票快速離開了屋子。

樓訣繞過妝台,來到自己常倚坐的窗邊,將窗推開了來,晚風徐徐,燈火猶萬家,卻那窗台是有人踩過的痕跡,留有沙子和灰,而站在這扇窗前,恰好能夠望見妝台上的銅鏡,這麵銅鏡又照能夠將一室照得全麵。

“施施是被勒死在妝台上的,我懷疑是杜大人雇來的殺手所為。”

樓訣聞聲轉過身見是一名綠衣女子,昏暗中看不清麵容,卻也幾分楚楚難掩。

“杜大人一個月前邀施施去聽戲,便再也未來過施嫣閣。而這之間,有流言傳出施施與一名男子有媾合之為,可那名男子同樣被人所殺,不過是替城西的樓府辦事慘遭滅口,倒是在他身上找出了杜大人和施施的荷包。

“這兩個荷包皆是為了一個被樓府遺棄的孩子,便是那名男子所替樓府辦的事,道是折煞要賣給其他人家。是施施去聽戲路上碰見的,回來後便偷偷買下那名孩子,如今寄養在一戶人家裡。

“可那戶人家告了密,他們知這是施嫣閣的施施委托的事情,打聽了她的往來,便將此說給了杜大人,撒了謊。”

碧兒說這番話時,不顯波瀾,反倒更顯哀淒,樓訣不語,彼此隔著一卷珠簾靜立。片刻而過,碧兒轉身離去,樓訣飛出了窗外,一身輕盈,不休的晚風掠過耳邊,風聲中似聞了一聲笑語,而又過往不複。

-

『加入書簽,方便閱讀』
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