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思有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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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應悔靈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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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閣主去後,玉瀲卿再也未做過夢,哪怕是一場纏身夢魘還是一枕清明好夢。那一日的所夢已隨著閣主的死而中斷,成為了他一生中最後的一個夢,一個未完待續的夢。

殊不知,橋那邊的閣主,不肯離去,常常徘徊於此,回望過橋的這一邊,一碗孟婆湯、一杯忘川水似仍舊能夠讓他保持著三分清醒、三分執念,且不為世間風月,隻為權傾天下。

在皎碧離開雪鳴山很多年後,其間已是被逐出了鮫人族,唯兩位親近的兄長倒是念想得緊。雪鳴山山神重重罰了勾闕與鵲橋仙子兩人,道是心有欺瞞而愧於神靈,便被罰去雪鳴山中清理已是荒廢的古刹,大大小小數來略有百餘座,後來的玉瀲卿與棠珠倒是倖免於這一罰,卻師兄師姐開始滿山地跑,朝暮難覓兩人的身影,這山間變得冷清不少。

棠珠自覺度日如年,窮極無聊,亦曾想去幫忙師兄師姐,卻山神不許。便去尋瀲卿師兄,可他不愛說話,冰冷得如同雪天徹骨的夜雨,予人拒之千裡,本以為他會問起她關於“前世”的事情,卻是隻字未提。

且於這天地間,獨清獨醒者,自詡為樊籠之鳥,視其身之所困於當世流俗,紅塵客夢,便當想漱石枕流。可棠珠卻覺得瀲卿師兄是相反於此的人,這山海塵寰是他的牽絆與約束,他許是這無垠天地間來去的飛鳥,摘卻九萬裡的月華星光。

便是有一年不知是誰有信寄予瀲卿師兄,被棠珠發現後,央著他不放,也想知道信上的內容。可瀲卿不肯告訴棠珠,卻是倏然間轉變了一個性格,對她不再冷冰冰的態度。

因有一回,有位婦人來到一座已是荒廢的廟宇之中供奉了一罐的紅豆,山神告訴棠珠,那位婦人年輕時常來那座廟宇之中祈求姻緣,後來這廟宇終是香火冷清,難以維持,便至此荒廢,她如今是在祈人歸之。

卻偏不巧那日下了一個長夜的雨,棠珠睡前心上直惦念著,第二日醒來後去往了那荒廢的廟宇中,便見紅豆已被打濕,她甚覺可惜,將紅豆帶回了雪鳴閣中鋪曬開來。

瀲卿正清晨練劍回來,便見她彎著腰身站在廊下,神情專注。雨後初晴的日光傾灑,將她側麵的輪廓勾勒,柔和恬靜,恰若荷盤上的凝珠,清澈玲瓏。他愣卻良久,不知怎的,遠遠朝她喚了聲“師妹”,棠珠亦是愣了好些片刻,還是頭一回聽見瀲卿師兄如此喚她。

待紅豆曬卻,棠珠將之裝好還去廟宇時,已是黃昏過境,夕色漫抹。瀲卿師兄便說要同她一起去,歸來途中,已見繁星當空,明月當頭。

兩人齊齊地抬起頭望天,指說那星月、那銀河,瀲卿倏然牽起棠珠的手,帶她來到一片開闊的草地上,輕聲道了一句“這裡看星星很好。”

棠珠自是詫異不已,經年後她仍能回想起,那時瀲卿師兄的手很涼,被他握在自己溫溫的掌心裡,卻是能夠心安。至此在那年的一整個夏季裡,瀲卿師兄常常帶她來這觀星賞月、數萬千流螢,一起枕著清風野草與同遠山外的城市燈火而眠。

記不清的某一夜晚,道是要看日出,瀲卿師兄便依了她一起等天明,卻不知不覺間終是被睏意侵襲,迷迷糊糊睡了過去。翌日天明是在瀲卿師兄的懷裡醒了來,他說昨夜的風太冷,還說師妹不醒來,今日便無日出。錯過了一番景色,卻是遇見了情竇初開。

即便如此,棠珠仍不知瀲卿師兄為何有如此轉變,她亦從未出口問出這一個埋藏在心底的疑問,卻是有昆蟲的觸鬚撓著她心間的癢。她生怕這疑問的回答,於她而言,並不如意。果真,瀲卿師兄在第二年的開春便離開了雪鳴山,他冇有告訴棠珠,也冇有告訴還未回來的師兄師姐,留下一個不辭而彆的背影。

對於瀲卿,自生長在雪鳴山起,常執劍於漫漫長夜,挑破夜色刺出天邊第一縷天光,而他的劍尖上有著熱血、黑白與均衡,亦如身為他將軍主人的槍尖——這一切,大家皆看在眼中,他們明白他並不會屬於雪鳴山,更不會屬於這天高地遠,他隻會屬於他自己一人。

棠珠卻不理解瀲卿師兄為何要離開,世間何其大,一人處之於她而言太孤獨、太寥落,待到了長大方是明白,許是心境,而她所不能及。後來她不再糾結於你我,卻每當她念起與瀲卿師兄的過往,有的隻是心上的放不下。

而先前寄來的信箋中,是為陵州城城主樓訣所書。漸於皎碧熟識之中,皎碧告訴了樓訣關於雪鳴山的許多事情,言之喜悅,一如蔓延的藤蔓攀上心頭,生長出綠。稍不慎的為之動容,便是觸動了他的心絃。樓訣羨慕她的快樂、也身受於她的落寞,卻仍是在轉身的那刻、燈火闌珊處之中,背叛了這位予他一片赤誠之心的鮫人族女子。

從前,樓訣便已對自己有誓,不為任何動情,哪怕是身邊的至親至信,他仍可義無反顧,皆不過是為他所用的棋子。而他從皎碧口中聽聞的“一位少年”瀲卿,便是他所認為自己佈下的棋局中最為合適的一步。

樓訣在信中如實述來與皎碧相識的經曆,聞說了許多事情,道是賞識於他,便想邀他下山加入他樓訣的門下。

瀲卿將信讀來,不過半字的拳拳半句的虛情,卻此番離開雪鳴山,亦有一半的私心一半的執念——私的是這方寸天地間的來去而這所執所念,深刻徹底,並非由他所生,是他所不記得的主人,執於國念於家,卻一生唯願的此樁心事未能了卻。

以至於“瀲卿”成為了“玉瀲卿”後,他從師父玉山澤身上同樣看到了這份執念,且是同為“天下”之權衡得失,一則為“保天下”、二則為“得天下”。

將是入了盛夏,勾闕與鵲橋仙子方將雪鳴山中的百餘座古刹掃除乾淨,各自披了一身風塵回到雪鳴閣。棠珠見到師兄師姐,這闊彆已久,心情倒是平常,終不是她心上的那位負劍少年。

她將瀲卿師兄離開的訊息告訴了師兄師姐,兩人知悉後沉靜了好些時日,總在無意中不由自主浮現出彼此間的回憶,那過往的種種似雪天裡的梅香氣,不輕不重,卻偏是壓在心上,經久難平。

摺扇一張一合,便經了一場春秋。

棠珠再見到瀲卿師兄時,朝思暮念皆作了白。

這一年正值春。天邊方起了暮色,淺淡的晚霞斂入了薄雲,隱約若現。棠珠獨自一人下了山,隻因幾日前山神說起山腳下的鄉間裡有戲可看,若有意願可下山一晚。

棠珠聽來新奇,師兄師姐倒覺無趣,隻得獨自下了山。這山腳下散落著村野人家,清泉流水相依,遠遠可見田間孩童奔跑的身影,青瓦上鶯鳥來啼,炊煙迷濛過山影,暈染過暮色的琉璃。

棠珠行此之間,沿途一條溪流清冽,猶有飛花逐流水,合以這傍晚,不由得懷哀。她以為在山上才能賞得了花林,竟不知這山下也方得自然,且是桃花當枝,卻開得瘦而不經風。

便是在這溪邊,瀲卿昏迷於此,身上沾染了血色,比這春日裡的桃花還要灼灼,洇了縷縷的血絲,隨溪水東流。棠珠遠遠地望見人影,還不知是瀲卿師兄,當撥開貼在他頰邊已濕的發時,那張蒼白如紙的麵容,嘴角一抹乾涸的血色,仍能將他鐫刻得清晰。

她見之心下一驚,如有沉石拋投、絃音驟斷,猶是愣了好些片刻,察覺到淚水滴落的溫熱,方顫抖著手探上懷中人的鼻息,已是氣若遊絲,又輕輕用衣袂拭去他嘴角上的血跡,而他手腕處絳紫色的傷口更是觸目驚心,汩汩而流的鮮血自皮肉中蜿蜒,猶如水上的分流,哪怕是堂堂男兒見了也不忍皺眉。

棠珠不知在瀲卿師兄的身上發生了什麼,隻是將手輕輕撫上了那處傷口,一隻柳青色的蝴蝶自掌心而出,覆上了他的臂腕,因是染了劇毒,頃刻間蝴蝶便化作星屑般的光,黯淡而落,血流止了住。她便緊緊地將他擁入懷中,亦似將擁入了這傍晚的春,融成一尊石礫粗糙的石像,揹著漸沉的霞色靜坐。

直至隔遠的唱戲聲起,鑼鼓齊下,棠珠才驚覺而來,看了一眼懷中的人,經年不見,已是脫了幾分的少年氣,一眉一眼、一自一唇,如冠如玉。她小心而吃力地將瀲卿師兄背放在身上,行去了那鄉裡人家。

田間吹來的風微冷,唱戲的咿呀聲自阡陌儘頭的草台上盪出,似夢的珠簾,撥開來恍如隔世。棠珠揹著瀲卿尋不到一戶點燈的人家,皆去聽了戲,心上卻已如燃了燈火欲焚,兜兜轉轉好些圈,方有一婦人的聲音叫住她,問詢之情。

“他生了病,現在昏迷不醒,我想借一戶人家地方讓他休息。”

婦人兩手正捧著簸箕,聽得棠珠的聲音輕輕柔柔,朝她身後看了一眼,便回頭朝裡喊了一聲“君兒,出來!”一個約莫總角的姑娘聞聲麵容帶笑地跑了出來,站定在孃親麵前問道“怎麼啦?”

“去,去請東堂的奚大夫來。”婦人朝她吩咐了一句,便邀了棠珠入屋,同她扶下瀲卿安置在榻上,為之倒下一杯茶水後,自是問起了一番因由。棠珠措著詞回答得含糊,猶是編了一則故事,提到“我們住在山上”時,便想起師兄師姐,倏然站起身對婦人鄭重而急語道“我、我要回去告訴家中的人,請暫且先替我照看,我很快便回來!”

語畢,人便跑出了屋外,婦人還未有所反應,隻覺一陣風過往,輕揚起鬢邊的發又落下,此刻恰巧名喚君兒的小姑娘帶著奚大夫回到了家中,遠遠便朝裡頭換了聲“娘”。

回到雪鳴閣的棠珠,方推開那扇硃色的門,便見師兄師姐一站一坐於閣樓前,氣氛凝重。勾闕與鵲橋仙子注意到動靜,齊齊望向立於遠處的人影。

“你可知,皎碧師姐回來了?”鵲橋仙子走去問向棠珠,“正昏迷未醒,方纔山神看來疑是中了蠱毒,待到碧雲穀的月醫來才能知道。”

“蠱毒?”棠珠的眉頭鎖得愈發的緊,從上山時,便心有設想,如今再聽師姐這一番話,生怕這設想成了真。她越過師姐去往了樓閣之中,掀起芙蓉帳幔,來到皎碧師姐的榻前,便見她臂腕上的傷口同瀲卿師兄的一模一樣,心有餘悸的一顆心再次不斷地下墜。

棠珠輕輕地撫上那道傷口,卻驀然摸出一個掩在衣發下的容臭,她拿入手中遲疑地解開來,裡頭一張紙條書有“行令一枝香”五字,配之一顆白丸。

辭行師兄師姐,棠珠又披著夜色下了山,來到方纔的那戶人家中,此時戲已落幕,正散了場,鄉間正熱鬨不已,人聲喧囂。而婦人正倚坐在屋門前,就著月光縫衣,固最後一針抬起頭時見著了棠珠,便迎上前去輕聲道“方纔有大夫來看過了,染了些風寒,倒還有些他也看不明白”

“他有醒過嗎?”棠珠擔心地問向她,視線卻一直向著屋中。

婦人搖了搖頭,隨了棠珠一同進去,君兒坐在瀲卿的手邊,點著他的鼻子、摸了他的眉眼,見到孃親隨著那名姐姐進來,便乖乖坐去一旁。棠珠緊攥著手中的容臭,再次見到瀲卿師兄,心上的掙紮化為了雲煙消散,一如疏雨驟歇。

——樓訣暗中勾結以蠱毒名震江湖的留梅聽風刹,製以“聞其香以蘭,夢其惘以亡”的蠱毒,取之“行令一枝香”。若有人聞之、食之,皆無藥可解,他為皎碧種下蠱毒,卻也為她做出了僅世上唯一的解藥。

而陰差陽錯萬般,棠珠偷走瞭解藥,所不計後果與得失,換以救下瀲卿師兄,那名曾與之觀星賞月、數萬千流螢的夏夜少年。後來,那成了她最後一次下山,卻亦是從婦人口中得知,瀲卿師兄醒來後便離開了,臨走時什麼也冇有問。

便是在這桃溪春暖的武陵,瀲卿遇見了玉山澤。那時的他一襲白衣,玉立於春陽下,一介書生之雅儒,朝瀲卿伸出手,對他說“我帶你去真正的江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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